山娃历练那些年

潘祖德

江南丘陵,一岁一枯荣。这是玉刚记忆底片中储存的彩像。

转眼几十年过去,玉刚也到奔七的年龄,已跨入乘坐公交不用花钱的老年人行列。比起儿伙伴几个,他也算是有福气的一个。

如水墨画,却很低调。玉刚家四周有远山近水布景,给人以宁静安逸之感。远山可见,虽各有其名,却靠边远离足有六七里地,海拔不算高也就八九百米的样子。近水可及,一道从远山蜿蜒而涌再穿过村子的溪流,连个大名都没传承下来;小溪倒是很讲义气,一路串起深嵌谷地的水库和堰塘,还有改革开放后农民自行开挖的大小鱼池。这些密密麻麻蛛网般的庞杂水系,构成新农村生态建设的命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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好水产好粮,好粮养四方。玉刚,还有相邻的几个老伙计,一辈子都不后悔生在这个湾冲里。小屁孩时代,就是三五成群抱团,一起打闹、一起上学,一起下地帮家里放牛、打猪草。丘陵沙坡青蒿泥,种植水稻不用急。溪沟边筑有水凼,堰塘堤设有底漏闸,防大旱还建有长长的引水渠,大片的稻田好几个生产队还试着一年种三季。

玉刚唤来斜对门的叔子。这叔子比他小两岁,人比较敦厚,名字带有个“欢”字,侄辈都叫他“欢子叔”,时间久了熟悉他的人干脆直呼他“欢子”,甚至有人戏谑地追问,到底是“猪獾”还是“狗獾”。欢子叔很少与人发火,大多一笑。玉刚心疼欢子叔,自幼一起玩耍,不论到哪里都护着叔,谁欺负欢子他跟谁急,动嘴动手都有过。一年秋天,欢子放学在路上惹急了邻队的几个大娃被掌嘴。事后投诉玉刚,第二天玉刚在家门口截胡,硬堵着邻队动手的那个卷毛男孩,跪板栗包“悔过”,而且同路队其他学生还得纷纷表态,保证回学校“不打小报告”才放行。当然,玉刚与欢子叔也有过内讧,甚至惹毛打过架,不过那是家里事儿。后来成人,玉刚也承认年幼无知,但他觉得童年不存在叔侄关系约束,立在面前就两个娃。还说,男子汉不服就干,哪顾得对手是谁,老话为证“侄儿子打叔子,权当磕竹子”。

在大人眼里,这是一片祥和的睦邻区。和玉刚、欢子叔住一块的,还有三个住户,虽具不同姓氏,但在老辈中都存在某些亲戚关联,有的至今没出五服。四十年前,这些家庭的户主,农闲还都频繁串门拉家常,过年也有相互为老人拜年、请吃糯米甜酒的习俗。那时候,几家孩子不论辈分,也不讲性别年龄,彼此平等相待、互帮互助,就算有谁家远方亲戚过来,都甭担心没人接待,哪户开门落哪户。

这里是鄂西南典型的丘陵村落,山不太高,遮阴幅度小,日照光合作用强,加上适中的水资源,有利于促进农作物生长。自东南向西北,一条弯弯的河道玉线串珠,优质水供给上百亩良田。春夏秋冬,地里色彩更替,一阵绿来一阵黄,像魔术师变戏法,接连展示出不一样的收获。就连山坡和山湾深处的绿色植物,也显得格外茂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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玉刚和欢子叔经常回忆,孩提时代没念好书,遇上贫穷与抗争的岁月。与当下学童的幸福生活比起来,真有没法描述的天壤之别。

那是一个生育高峰的时代,有人形象描述为“桌上只见嘴,床上全是腿”。外出的成年子女不计,年龄相仿、出入成群、尚在村内上学的小家伙们随处可见。玉刚说,上世纪七十年代,他才十多岁,在附近村小上学,邻户几家弟妹有五六个,最小的不足十岁。那年月放学,回家匆匆填饱肚子,干三件事:放牛,打猪草,干农活。

在机械化并不普及的山村,耕牛作为动态生产资料,历来受集体和政府的重点保护。计划经济时期,耕牛属集体所有,养殖户喂养的成效,每年由队委会代表集中评价等次,再定工计酬。人为因素所致效益偏差,出现耕牛受损情况,生产队酌情处罚,直至取消该户养殖权。那时因放毒、盗卖集体耕牛而犯罪入狱的人也不在少数。

耕牛养殖是细活累活。在盛产水稻的地区,健壮的水牛和黄牛,都能担负起大耕大碾的劳作任务。印象中,水牛比黄牛块头大、更出力。特别在整秧水田时,牛肩挂着弓状隔套,套上的棕绳牵连后边的犁耙类农具。在庄稼汉扬鞭驱使下,水牛不知疲倦地转圈翻地;下田用上黄牛,一会儿工夫准会气喘吁吁、涎滴成线、屎尿屁圆。

不过,黄牛养起来比水牛要单纯、利索一些。玉刚家那些年一直喂有水牛,门口拐弯处一河凼,几乎成为他家水牛的专泳池。除了冬春天冷季,稍有热度,路人便可见大弯角水牛涃水场景。而且,水牛在旱地干活,热起来老想撂挑子,主人会用鞭子凶巴巴逼着它干完。有趣的是,一旦收工它不像黄牛急着去寻草吃,而是朝着家的方向一路飙奔;跟人一样,热急了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趴水窝纳凉。

玉刚放牛没少吃苦,特别在夏天,只有早晚凉爽,自己睡眼朦胧就得牵牛出去进食,其他时候还得巧妙地见缝插针。烈日当空,水牯离不开水,背阴的河凼、堰塘水温低,都是牛享受的去处。牲口长时间涃在水里,放牛娃可不能闲着,还得趁机上山割牛的夜草。

欢子家饲养的是母黄牛,俗称“沙牛”,论耗费的时间、草料,还有养牛的劳力强度,都比玉刚家松缓许多。沙牛体型小,出去溜达狭窄的山路也成;水牛就不行,躯阔体宽,踏上窄路或上山吃草极为困难,也不安全。还有一比,黄牛肚囊相对小,采食范围广,更容易填饱,欢子每天也可早早收工。玉刚则付出的量大,时间长、草料多、阵线广,夏夜还要等到上十点,摸黑去河边拉涃水的牛进屋。

队里湾湾再多,也够不上几十头牛一年四季狂吃滥啃。这一天,玉刚和欢子叔一合计,在放学的路上就发号施令,将所有湾冲还有山包、田坎,总之能去牛的地方统一编号排序,采用循环轮牧的方式放牛,让每一处草地都有一段休养生息的机会。牛上山或是进湾吃草的间隙,也是孩儿们放飞心灵的时光,只要盯住牛不损害地里庄稼怎么玩都行。比赛踢桐子,就是欢子叔难忘并且搞笑的一种玩法。

那些年,油桐树遍布江南丘陵。桐果值钱,加工出来的桐油是极好的化工原料,也是老祖宗发明的原始油漆。放牛的同时,可以割草、捡桐子,这可是“一打三就”的算计活。一个初秋的下午,欢子叔和几个娃儿跟往日一样,牵着几头毛色各异的牛,悠闲地遛进山湾。他们选起一片覆盖厚厚茅草和巴芒的缓坡林,然后确定各自的放牧点,再把牛撵入林中。按照通常惯例,几个人还可以稍稍歇口气。

山风轻拂,秋高气爽。伴随成人高的马尾芒花摇曳,坡地油桐巴掌大的绿叶也发出浪漫的哗哗声响。爱运动的欢子叔,忽然在细砂空地立起几个跟头,落地后又稳稳迈出平平的一字步。这是那岁月学校宣传队队员必会的基本功。三四个放牛娃好生羡慕,打鸡血般效仿着翻跟头。正闹得起劲,欢子叔又换了一出表演技法,对着坡上一根油桐树,使劲脚踢一米多高枝头挂着的桐果,说是正练飞燕功。

小家伙腿短,怎么用力都踢不着桐子。这时,上来一位割牛草的邻队大伯。身材魁梧络腮胡的他,觉得伸腿踢掉一颗桐子小菜一碟,就急忙放下手中活计想比试一下。为显示比欢子更能耐,他主动选一颗挂得更高的桐果为靶。热身就绪,几个放牛娃注视他的预备动作,齐呼“一二三”,就在“三”字刚出口的瞬间,猛男“噗拉”一声翻倒在地——妈呀,用力过猛!原来他忽然踢高右腿,忘了稳控左腿重心,随即双脚腾空来了个熊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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相比放牛,打猪草可容易多、散漫多了。首先,进湾放牛不像在平原,人不可能多、也不可能太集中,牛是跟着的,也是移动的,你得密切监视以防不测,所以交给胆大的男孩比较放心。寻猪草不同,猪是圈养的,去哪里寻、几个人寻、寻多少回来,都由自己决定,因此三五成群的男孩女孩都能完成。其次,同是食草动物,涉及草料截然不同,简言之,猪和牛的食谱集合很有限,大多互不“舌”理。这样,畜宝的青饲料分布点大不相同,打猪草的范围相对广泛。

玉刚当年就是打猪草的高手,不仅自己在行,还教会双胞胎儿女熟悉养猪。骨子里,他是“穷不丢书,富不丢猪”的维护者。儿女们上大学回来,他照样安排提篮进湾寻猪草。不光在他家,这一方百姓都信奉老祖宗的智慧。而且,基本保持原有的养殖方式,除猪崽外,喂猪基本不买饲料,多靠玉米类粮食和纯天然草料,永远追求绿色原生态生活。直到如今,每年都有城镇人过来买肉总是供不应求。

鄂西南丘陵气候,催生出数不胜数的猪食美味。地上生的、树上长的、水中冒的,还不算地里农作物藤蔓之类。可以说,蒙上眼转一圈,就能抓上地里一把肥草,什么野荞麦、竹叶草、毛狗尾巴、枸叶、葛叶、鸭脚板……还有许多叫不出或记住又忘了名的嫩草。玉刚知道,有的草淡淡甜味、有的草香味浓郁,也有臭气难闻的,鸡屎藤就是。不合口味的,机灵猪会用鼻子拱在槽边,食草中毒的概率几乎为零。山娃也有犯难的时候,冬春枯草季就半天难打满一篓子猪草。

无忧无虑,是过去娃儿心理安逸的原因之一,玉刚和欢子叔都这样认为。读书习字没什么压力,一个小书包空荡荡的,几本书和文具盒放在里面,有时挎在肩上,有时用手提着,一边跑还一边旋风。半路遇见小伙伴玩耍,索性将书包往树枝上一挂,就趴地参战。收兵回营,结果有人半夜才想起来,又原路返回取书包去。那时的乡村孩子,基本上不做家庭作业,爱学习的也就读几本课外图书罢了。

邻屋几家,小伙伴课外结伴,三三两两出去打猪草。除了竹篮篓子和小镰刀工具,裤兜里通常也塞得鼓鼓囊囊,原来尽是些石子、棋子和小扑克之类的玩具。篓子里装满草,天不黑再抽空找个地儿耍几盘,田坎边、树荫下、大树上都有过。偶现一两只家犬,陪在小主人左右晃悠,或许在寻找自己的玩伴。那时的最高警戒,就是防父母“笋炒肉”揍屁股,准备随时躲闪,从未听说哪家孩子有抑郁倾向。

欢子叔还说,寻猪草有很多乐趣,走运还赚点意外收获。春夏之交可捡蘑菇、地衣(俗称“地卷皮”),秋天还能拾得不少板栗,总之都是些进口之物,贫穷境地也没谁敢脑洞大开。不过,惊喜往往擦肩而过,留下来的倒是遗憾多多。这年冬天,寒风瑟瑟,田野山川植物一片凋萎,欢子和同伴友友戴着绒帽和手套仍四处寻青草。他们爱去的一处竹园名笔架凹,旁边挨着几块闲荒的冬水田,是队里收完稻谷后,没打算冬播而临时撂荒的耕地,田里连割剩的稻根还留着。

笔架凹四周没有人户。一到冬天,北风吹落的树叶嗖嗖作响,野草摆动花绒四散飞扬,瞧上去的确显得荒凉。凹坑处一片翠竹,成为方寸之地唯一彰显勃勃生机的绿色气场,似乎激励各类植物鼓足勇气,与寒冬和冰雪抗争。竹园连着稻田,田与园自生一米多高的土坎。欢子踮起脚望了望高坎,没发现青草,倒是隐约见到一团毛茸茸的东西匍匐在枯草里。他屏住呼吸,握住一把镰刀蹑手蹑脚、轻轻走过去。哇!这是一只灰褐色野兔,肥肥的,此刻正稳稳蹲卧在草丛中。要是能抓住,回去宰杀、盐腌、熏制成腊货,过年蒸出一道鲜嫩无比的野味……那该多美啊!欢子想着想着,就毅然举起月牙刀……

天下武功,唯快取胜。就在欢子举刀落下那零点几秒,野兔飞闪出去,这时防线外一条大黑狗也倏地撵上。满以为肥兔难逃一劫,可奇迹立马出现。只见它翻过凹坑、踏过一块平田后,忽然转向选择山坡一路狂奔,而黑狗在吠叫中紧追不舍,听那阵仗不知有多卖力气,可最终还是眼睁睁望着兔子逃脱追捕。狗不明白,兔厮天天吃素,上山咋就这么快呢?兔也在想,还敢追我,你就不知“兔死狗烹”的隐意吗?欢子和他的友友们分析,野兔前腿短、后腿长且粗壮有力,跑下坡路不行,蹬上坡可是它的强项,瞬间提速可达无犬之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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宁静的丘陵地带,山娃不曾寂寞,也有过热闹的既往史。

集体化、统筹式派工,生产队社员随作息时间出工、收工,家里的杂事基本交由娃们打点。回望那些年,放牛、打草属于那一代未成年孩子课外特有的高频活动;维护平安家园,他们也是一股不可缺少的力量。比如,看护鸡鸭不被鹰、鹞、狐狸骚扰,或者突发被狐狸掳走又跟踪上山去找回来。那时狐狸多,玉刚亲眼见,一只狗一样的野兽,在屋旁竹园逮走母鸡仓皇逃离。他和邻居男孩急忙上山“追逃”,因为知道狐狸“作案”不会急着吃鸡,要先埋在半路一会,据称拜山神。说来很巧,玉刚沿着隐约可见的鸡毛,爬上山仅四十多米,就发现一个被挖走树兜的土坑,散落的树叶正盖着一只血淋淋的死鸡。

那些年,虽说繁重的劳务不是孩童们必须担负的义务,但一年中总有几次阶段性的力气活、重活和累活,等着他们协助完成。

家大口阔,儿女较多。为防范和弥补家庭食物短缺的困境,很多农户跟玉刚和欢子叔家一样,在自留地或背湾处临时开挖的隐秘地段,私种一些土豆、玉米和红薯类,收获储藏供人畜饥荒备用。

娃子放学,按照家长事前的吩咐,你得带上背篓竹筐,还有镰刀和锄头这些家伙什,下地抢收成熟的果实。藤蔓要割好理顺背回家做饲料,土豆和红薯用锄头开挖,再挨个儿提起来,抹去泥土、掐掉表皮细根,装筐运回去。春夏时节忙一阵,深秋季节又忙一阵。特别在下半年打霜之前,山娃子最怕挖红薯,有的田距离远,自挖自转效率低,挖好堆放得等大人放工晚上来挑。一背篓苕少说也是几十斤重,压得小帅哥直不起腰来。月光下运苕在山弯里十分常见……

呱唧一阵,朋友或许明白,韧劲、恒心和耐性培养,不是一朝一夕的事,也不是轻松所获的事,却是维系孩子一生的大事。

如今,很多朋友抱怨伢们意志力弱、专注力差、忍受力不够等等。不少人也明白,出现这种偏差的根源在哪里,就是不知怎样去弥补“短板”;有人则认为,进入信息化时代,没必要斤斤计较去比对过去,顺其自然就好。玉刚和欢子叔们却不以为然,他们觉得,老辈娃儿朋友,在艰难的道路上培育出强大而稳定的内心世界,对于人生中遭遇的穷困、迷惑、挫折,表现出明显的、主动的克服和斗争倾向,而非放弃、压抑或绝望。锲而不舍,金石可镂;只要功夫深,铁杵磨成针;吃得苦中苦,方为人上人,这些谚语可作生动诠释。

成才之路万千条,适度磨砺不可少。回望轻生、霸凌等一桩桩校园惨剧,审视弑母、害亲等一幕幕未成年人犯罪记录,谁不为之扼腕。心理学家疾呼,青少年心理健康问题困扰已久,到了需刻不容缓去解决的程度。他们尖锐指出,被称为“现代文明病”的抑郁症,其犯病群体大多集中在学生和都市白领身上,那些从事体力劳动的人群中,出现抑郁症的案例却很少。这里撰文并非简单怀旧,其意昭然可知。

多给娃们“炼苗”机会,莫让脆弱误了他们的美好前程。

潘祖德,湖北宜都人。湖北省学校文化研究会会员,宜昌市作家协会、宜昌市散文学会会员,宜昌市职工阅读与文学创作“金书签”优秀会员。宜都市故事学会执行主席。作品散见报刊网媒。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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