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知何故，家乡少见樟树生长，试栽过几次也没能成活。

大概与沙土属性有关，因为近邻的黄土地不是这番景象；或许与樟树喜酸怕碱的习性有关，难不成老家土壤碱性过重？也可能另有缘故。几年前清明祭扫时，发现外婆墓地那片岩石密布、阴暗潮湿的黄土林中，长有多株樟树和一些零散的樟树苗，我便萌生移栽的想法。

樟树是我喜爱又敬畏的树种。桂花树的美誉兴许盖过樟树，常青和芳香能与之媲美，比及高大、笔挺的阳刚之气却远不及樟；而且，桂树易栽易活、节外生枝，排除冠球状的看相，遭人抛弃时很难找到一截有用的干料，缺少樟树那般娇贵、耿直、拒腐防变的品质。

人心求变。名贵者受宠，落俗者失宠，安分者难征险程。

江南丘陵遇上雨季，栽活几根树苗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，可事实表明我的想法有点单纯。当年我选定五根樟树苗连根挖起，还特意让根系留上一些原装的沃土，借以降低移栽后水土不服的风险。苗儿太过稚嫩，骑车途中竟折断一根树苗，我实在有些心痛。回到家，我急忙在房前屋后选址掏窝，再小心翼翼为几棵樟树苗安上新“家”。

说实话，五棵苗我只期待四根成活，那根断苗已忽略不计。

撇开人为因素，决定事物发展变化的内因，还真具有多重性和不确定性，并且最终结论也往往大相径庭，甚至与主观愿望截然相反。这不，转眼到了夏季，即便满足阳光雨露、温度湿度，几株期望值高的樟树苗还是先后蔫萎，深秋时节可怜巴巴仅剩一株“笑”到最后。令我惊奇的是，活下来的这一株，正是那天被折断半截的残苗儿。

客观真实，主观认知。“五活一”也算成功，残苗蝶变让我意外体验一次栽活樟树的经历，更让我洞察到弱者蕴含强者的力量。

樟树成活后充满生机。每次返乡若遇阳光灿烂，走进湾冲我总会特别关注那一株小樟树的生长。当初残缺的主干，丝毫没影响它后续的健康，颇有“丑小鸭变白天鹅”的意味。两年之后，樟树余下的躯干部已悄然萌发几缕新枝，且渐长渐高，大片绿叶覆盖形成美美的树冠，根本看不出曾经残缺的“短板”。雨量充沛时，樟树的植株会贪婪地汲取大自然赐予的养分。面对风霜冰雪，樟树亦不屈服，为护佑鸡崽似的叶片而愈冻愈勇。纵观樟树四季，根植大地却心向苍穹，能默默接受时光洗礼，亦坦然应对世态炎凉，在光合交换中茁壮成长。

樟树参天向太阳，根深叶茂吐芳香。这是我喜欢的两句赞美樟树笔挺和芬芳气质的诗句，笔挺象征着坚韧向上，芬芳意味着留人余香。儿时爱玩的房前山坡，田边就有那么一棵高高直直的樟树。除了偶尔转过去爬爬树，童年真正与樟树的主要交集，是在春头和腊尾。

乡间习俗，每到岁末年初会有一天“燃樟灭虫”，就是利用大火点燃樟叶，释放一股含有淡淡清香的烟雾，寄望家里的虱子、跳蚤和飞蚊什么的害虫消失殆尽。也正是那时候，我认识了燃烧的樟叶会发出噼啪噼啪的爆响声。后来才知道，这树的雅名叫大叶香樟。

樟树种类甚多。按叶片、株高及生长快慢等区别，可分为大、小叶香樟。大叶香樟虽比不上小叶香樟名贵，但论其材质、环保和观赏价值，也是颇有分量的。在互联网稍加搜索，全国城乡以香樟命名为市树、乡（镇）树的不计其数，仅省会城市就有长沙、杭州等多个，地市州、县市区就更甭说。我的家乡湖北宜都亦以香樟为市树。

不怕没学问，就怕人迷信。等念书后长了见识，才觉得某些陋习早该革除。就说老家那些年，本来就没几根香樟，为所谓驱虫灭蚊讨个和顺，方圆几户每年闹着去剁几根樟树丫供其燃烧。树长高了够不着，树蔸新生的嫩枝便会遭殃。更可悲的是迷恋此举的人，年复一年竟不觉其害反赏其乐，似乎缺了物以稀为贵和环保危机意识。

不仅如此，何年何月不知何人又耍阴招，俊俏挺拔的香樟，居然被小人惦记无辜扣上“鬼树”标签，还污称“香樟树上鬼魂多”，以此吓阻和善者遍栽樟树。桂树身躯妖娆、矮瘦散绊却生来富贵，享有“仙树”“蟾宫折桂”“花中月老”诸美名，取得好成绩、拥有美满姻缘均有“桂”之份。唐朝诗人白居易都曾望月媚诵：“遥知天上桂花孤，试问嫦娥更要无。月宫幸有闲田地，何不中央种两株。”

自然，香樟和桂树从来不会在意人为的毁誉。面对世人的评议，它们或许在听、或许没听，或许感悟到、或许压根没兴趣感悟，只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，那便是依旧会忘情地向上生长，不断为四周散发芳香，似乎永远铭记着大地的嘱托，追逐着人世间最美好的梦想。

香樟是低调谦朴的，除了一身笔挺帅气的绿装，几乎无异样装扮博人眼球。道旁、园林、河谷、深山，无论生在何地，樟树都乐意默受其苦，为视野所及处释放青翠。每临秋冬，香樟老叶像江河波涛中的一个个水手，毫不屈服秋风扫落叶和雪霜“寒浪”的无情冲击。在绝大多数林木因挡不住低温侵蚀而纷纷枯枝败叶，留下一片暗无秋色的光秃秃的树丫，给人以萧条凄凉的一片悲歌肃境时，它却不畏严寒抱团取暖“肩并肩”顽强抗争，维护一年中绿盖如阴到最艰苦岁月的使命和尊严。直到次年春天，香樟内外才静中蠕动萌生出新绿，不声不响完成一年一度的新老交替，在树冠上勃发又一茬鲜嫩的枝叶。

洁身自好、拒腐防变，是香樟留予人的可敬的另一面。这种分布于江南的亚热带常绿高大乔木，每逢初夏便开出黄绿色的花，虽不打眼却清香四溢。据载，樟树是虫子惧怕的，因其含有樟脑及挥发油中的酚、烯类和樟醚等有机成分，素有抵御虫害、净化空气的能力，当然特定情况下也可能对人体产生危害。不过瑕不掩瑜，用樟木做成的家具如樟木箱，放置衣物不会被虫咬或霉变，备受用户青睐。

路隔十里各有乡风。一些地方偏把樟树当作“喜树”“旺宅树”种在自家院内。相传，曾有人在女儿出生当年就种下香樟，期盼“千金”随樟树一路生长，待树长高长壮，女儿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。这时候，从此路过的媒婆不用进院子打听，只要在外面注意到樟树的大小，就能判断是否给这家人说亲了。由此可见，樟喜同愿共长久。

香樟立命市树，占比不能偏少。每当步行于街道、村道及林荫小道，我总是习惯巡视各类树木，要是见到樟树一定会多瞧几眼；再不开心再受郁闷，一旦走进香樟这把高大的绿伞之下，做几次深呼吸，伸伸胳膊转转腰压压腿，便觉舒心顺气得多，原来树也释疑解惑。

芬芳馥郁常青树，深根固柢老寿星。芬芳、常青蕴含着生命活力，深根、寿星意味着历练沧桑。广汲营养、枝繁叶茂才是王道。

但愿香樟郁郁葱葱，初心不改傲立万木群雄之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