都说陈老太是被吓死的。
起因与我外婆有关。
外婆和陈老太走得很近,年轻时关系就好,一起出工一起回家一起背柴一起打猪草一起骂人一起养孩子。老了是彼此的好陪伴,太阳出来了在稻草垛边搂着猫狗说闲话打磕睡,下雪了在火笼边聊天喝茶吃烤洋芋。陈老太生了几个威武雄壮的儿子,个个膀大腰圆,很不得了的样子。外婆命苦,生了几个儿子,都意外地夭折了,活下来的是几个女儿,虽说出落得山清水秀,但终究不是儿子。在农村,有儿子才有底气。老天怜悯我外婆,在42岁那年,她生下了我小舅舅。外婆内心仅仅有欢喜肯定是不够的,她更多的是胆战心惊。被生活左捅一刀右捅一刀,她的心实在疼怕了。于是,二话不说,把小舅舅“过继”给了陈老太。说是“过继”,其实就是改了姓,给她做干儿子。
过继给陈老太的小舅舅,从此一路顺风顺水,也长得膀大腰圆了,比陈老太的几个儿子还好看。
过年过节,外婆是一定要引着小舅舅,去给陈老太请安的。陈老太在很年轻的时候,便死了男人。因此,陈老太一直活得有些硬气。她必须硬气,带着几个儿子讨生活怎么能够软塌塌呢?
外婆在陈老太身上也学到了很多东西。比如说,吵架,骂人。骂人一定要叉腰,叉腰的时候,还要跺脚,以示底气很足。这样这架才吵得下去,才有可能吵赢。吵赢一次,以后受欺负的次数就会少一些。外婆本来柔弱女子,脸红的时候比生气的时候多。但生活不给面子,脸皮得厚一点。
陈老太家里穷,常常揭不开锅,几个儿子饿得嗷嗷叫,陈老太一个人苦啊。外婆看不下去,常常接济他们。那时候,外公在江河里跑运输,见得世面多,手头也算宽裕。但外公是不常回家的。陈老太和我外婆,便建立了特殊年代里的特殊友谊。
谁知道,外婆说走就走了呢?
一点预兆都没有。外婆太不够意思了。
头天下午,两个人还在太阳底下说笑呢,说六几年清江河里涨大水,外婆去河里捞浪材,结果看河里漂了根大树,树上趴着一个半大的孩子,外婆喊来了塆里的男人们,把孩子给救下了。他们还说起生活最困难的时候,村里那些黑心的家伙们,是如何变着法子欺负人的。可黑良心的家伙们还是没得到好报,早早就死了。老天爷是长了眼睛的。就是没那个命,享不到好日子的福。这命好不好,最终还是看谁活得久,活得久才叫赢。两个老太婆就在太阳底下呵呵笑。牙都掉得差不多了,剩下的几颗牙齿,异常地长,孤零零地垂在瘪下去的嘴窝里,像几根营养不良的树,生在悬崖上,突兀荒凉得很,好孤独的样子。人是越活越矮,这牙齿倒是越长越长了。
陈老太就叹了口气,眼看着我们这些人,一个一个地少了。
还有四个咧。外婆记性好得很。
对,还剩四个。
活到这把年纪了,也蛮知足啊。
外婆说,以前那么穷,饭都没得吃,衣服补巴上面叠补巴,居然活过来了。活过来了就算了,居然还跟着儿们住进了楼房。
过去真是不敢想的事。
陈老太也就跟着幸福地叹气。生活好是好了,可就是老了,跑不动了。
陈老太当年因为穷,几个儿子女儿都没怎么读书,家里的孩子,最高学历是小学毕业。读书这档子事,好像一种家族遗传病,后来几个孙子外孙,也都不怎么爱读书。以前是读不起,现在是读不进。这就没办法了。不读书,但挺能挣钱。就是说话恶声恶气的,听着怪不舒服。陈老太挺羡慕我外婆,觉得外婆的几个孩子们都读了很多书,孙子们中间还出了几个大学生。
只要一得空闲,陈老太就要走过一道堰堤,再走一段岩板路,最后慢腾腾地走到外婆跟前来。年轻时担子挑得多了,把身体压迫得太厉害,一双腿是难看的O型,走起路来,中间可以滚过一个泡菜坛子。陈老太和我外婆唠磕,顺便摸一把外婆的那只大花猫。可大花猫认生得很,见到陈老太过来,便竖耳弓腰瞪眼呲牙,嘴里发出呜呜呜的警告声。非得外婆呵斥,花猫才肯放松下来。
咋说死就死了?
一挂鞭炮让坐在屋里打磕睡的陈老太警惕。这个塆子里,鞭炮一响,一定是哪个人“拿”了脚了。虽然添丁进口也会放鞭炮,但那几乎是小概率事件。新生命现在都出生在城市的高楼里。陈老太扳起指头算,会是哪个老家伙扛不住了呢。老王?老龚?他们都病蛮久了。
陈老太就是没想到会是毛老太。毛老太是我外婆。
陈老太听说我外婆死了,先是呜呜呜地哭,极力隐忍着,外人只看见她的驼背一耸一耸,只见动作不闻声音,异常压抑,让人劝都不知如何劝。再接着是跺脚捶腿,大放悲声。嘴里都是亲人姊妹的呼唤,惹得旁边的人眼泪止都止不住。近90岁了,心脏辛苦了,这日晒雨淋的人生,有时候要加速,有时又要减速。外婆活懒了,心脏也懒了。没有太大病痛,没有过多折磨,瓜熟蒂落,风烟俱静。
陈老太守着外婆,哭了大半夜,在后辈们的安抚下好歹是回去睡下了。第二天,天亮,世界下雪了,天地洁净,宛如初生。陈老太的大儿媳发现她没有按时开门。陈老太多年来独居在一栋小房子里,分立在左右的两栋高大的楼房把她的小房子紧紧夹在中间。那分别是两个儿子的房子。大媳妇喊她起来吃饭,陈老太嘴里呜呜地哭起来,说爬不起来了,两条腿硬是不听话,跟死了一样。
陈老太瘫痪了。
大儿媳说,陈老太在头天晚上回家的路上就开始感觉不对劲了。两条腿有点打绞,软绵绵地,高一脚低一脚,像醉了酒。
瘫痪的陈老太,每天躺在床上,神神道道的。她说她逃不过去了,这次被毛老太婆缠住了,要把她带走。起先去看她的人们,都劝她,别瞎想,人老了腿脚不灵便,不蛮正常的事嘛。兴许过几天,又能起床了呢。
陈老太说,你们晓得个屁。这次我逃不过去了。
曾孙子五岁了,在窗外大声唱着儿歌,清亮的嗓子像门前树上的山雀,陈老太想让曾孙子进来陪她说话,可小家伙不肯进来。他害怕。屋里黑咕隆咚的,上次小家伙进去偷曾祖母的饼干吃,在门口摔了一跤。陈老太就撑起半个身子,将一个鸡腿从窗子里扔了出去。这个鸡腿还是我外婆给她的呢。
看见鸡腿,小家伙来劲儿,也不管屋里黑不黑了。跑到太婆床前,问太婆还有没有吃的。陈老太就得意一笑说,多着呢。但你得每天进来给我唱首歌儿。
小家伙也守信用,每天进来陪太婆,等太婆抽屉里的鸡腿、火腿肠、饼干都吃得差不多了,小家伙也不进来了。
他觉得太婆身上一股怪味,很酸,很臭。
陈老太硬气了一辈子,怎么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光景。
下半身是死的,可脑子是活的。不仅脑子是活的,在下半身越来越死的时候,脑子越发清醒,这就很让人难受了。
躺在床上的陈老太,脑子里竟然秋风过境,无比浩荡起来。想起这辈子,打过许多的架,吵过许多的嘴,几乎没怎么输过。讨好过许多人,也得罪过不少人。年轻的时候,只顾了糊口,没让儿们上好学。孙子们也一样。最小的孙子爱“捡”个便宜。有时候不是“捡”,是顺手牵羊,然后是明目张胆,最后是脸皮比城墙厚。其实也挨过打的,最早发现他手脚不太干净的时候,儿子狠狠地揍过孙子,甚至有一次,将他拦腰提起,直接扔过了门口的晾衣杆,像跳高运动员似地,嗖一下就飞过了那根竹杆,弹跳到了几米高的坎下。孙子可能属刺猬的,非但没摔出三长两短,反而“一指禅”的功夫日益精进。可以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,将人家荷包里的钱啊烟啊给顺到自己的荷包里。再后来,成了派出所的常客。背后究竟挨过多少人的狂揍,又有谁知道呢?
陈老太想,那时候怎么就没亲自揍孙子一顿呢?她好像揍错了人,她气得把儿子揍了一顿。
再后来,孙子和毛老太婆的孙子们闹了意见。本来是孩子们之间的矛盾,大人不应该掺和。但她不但没有熄灭掉孙儿们的威风,反倒是怂恿着儿孙们去打了一架。毛老太本来不会打架的,跟她呆在一起,好歹学了几招,才不至于在那场为孙儿们而起的打架事件中,吃很大的亏。毛老太也只是在床上睡了两天才恢复元气而已。跟着陈老太学打架,一辈子也只跟陈老太们的孩子们真打了一架。有点意思了。
陈老太白天想,夜里也想。越想越精神,就想找个说话的人。可孩子们都忙啊,就连五岁的曾孙都忙着上学,回家做作业。没人陪着说话的陈老太,就非常生气。将床捶得轰轰响,想要引起孩子们的关注。孩子们三餐是没少过她的,也不敢少,但就是没人陪她说话。日子不能慢下来啊,一慢就会过得紧巴巴的。陈老太年轻的时候不也是这样活过来的么?原来说话这么重要啊,生活原来是由许多许多的废话填充起来的。这无关痛痒的一句句话,其实都是大把大把的光阴啊。
雷声突然响起,仿佛语重心长的警告。陈老太开始在房子里嚎叫,大声咒骂我外婆,说这个死婆娘是硬要带她走。她常常固执地认为,我外婆就站在她床头,在门背后,甚至在她背后,在唤她,在说一些无边的废话。陈老太是舍不得走的。但几个孩子渐渐也少了耐心,除了每天固定的三餐,洗澡、抹背、多咳嗽一声都已是重视与在意。
陈老太想从床上爬起来,证明自己还能行。她扶着床头的抽屉,费劲地挪动着两条木头一般麻木的腿,终于努力撑起,硬将自己像摔一袋土豆一样摔在了床下。
摔在了床下的陈老太,就那么踡缩着,度过了一夜,没有嚎叫,没有咒骂,那个黑夜安静极了。
摔过一次之后的陈老太,开始拒绝进食喝水,她常常努力睁着眼睛,那眼睛像一口深潭,让人看了打冷战。陈老太已在床上磨了两年,这两年的日子,她既不能听命于自己,也不愿听命于他人,归隐与归还中,白天不懂夜的黑。
陈老太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,死了。咽气之前,她用枯如鸡爪的双手紧紧地扳着床沿,嘴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,像是在哭,像是在哀求,也像是在讨饶。谁也听不懂她在说什么。
都说陈老太是我外婆给吓死的。
我信。因为外婆去世那晚,陈老太就瘫痪了。
我好像又不信,外婆活着的时候咬紧牙关,走的时候顺其自然,干净洒脱,将内心的积蓄已一一归还人间,用以涵养她的后世儿孙。
我不知道陈老太在另一个世界遇到我的外婆,会不会扯住矮胖矮胖的她,找她打一架?会不会责备她?
其实不用担心的。外婆捡来的那只流浪猫,早就先行一步,赶在了陈老太之前,到达外婆的身边。那猫凶着呢。
可是,我亲爱的外婆,她到底去了哪里?
外婆离开三年多了。我六十多岁的父母,开始生活的另外一种开始。那根母爱的脐带缠缠绕绕,庇护他们几十年,够奢侈了。许多事情,一直在做着准备,当物事真正降临,其实还是没有做好准备。
母亲用生病这种形式,表达着内心的无力与惶恐。只是生病的那个小孩,却再也不能捧到妈妈递来的糖果。父亲开始和她真正相依为命,一起面对那个叫晚年的时间命名。所有的敌对与抵抗,纠缠与猜疑,吵闹与哭泣,在必须共同面对的事物面前,逐渐稀释与消散,渐至无影。
父亲出门,母亲开始说一句注意安全。母亲出门,没在预定的时间里按时回家,父亲便会出门去寻。当叮嘱与寻找成为一种习惯,有一天彼此故意不说不做,反而会不习惯,感觉生活缺少了什么,开始向对方表达一种带有娇嗔的讨要。那些无声的疼与暖,是生活里最有仪式感的东西。父亲给母亲洗头,剪指甲,给她疼痛的肩胛敷药,太阳出来了,一起坐着晒太阳。母亲日益矮小,坐在那里,背影像极了外婆。父亲脱下了白衬衫,穿上洗得发白的旧衣服,粗糙,实用,耐磨。
有一天,只读过小学的母亲,居然低头轻轻说出了爱。爱父亲,爱我们这些孩子。甚至,她也爱那条叫来福的哈巴狗,后来,她还爱上了捡来的一只流浪猫。
一定是在心里憋了一辈子,捂着藏着,太神圣的汉语,实在是羞于启齿。而一个只能与土地与庄稼与炊烟长年亲近的人,对情感表达上的拘谨与抵挡,更是让爱的传递变得极端害羞。可再捂下去,怕是要从心里飞出来了。
眼下的生活,除了疼痛,除了伤口,除了抵抗,还有深重的爱。记忆会消散,爱会为生活消毒。
眼前的光阴,便是在柴米油盐里,好好活着。好好活着的首义,便是好好吃,好好睡,好好照顾自己。年近七旬,有一种东西开始在生活里忽隐忽现。比如血压的每一次调皮,记忆的又一次丢失,感冒的周期比上一次延长。父母心里明白,但谁都不愿意说出口。
每天早上开门,忙完一些程序化的生活锁事,母亲便要轻轻踱到隔壁看看,也不用大声嚷嚷,单单就是看看王爷爷家的大门有没有打开。
打开了,这日子又是崭新的,又是24小时的细水长流。
王爷爷一个人在家,独守着很大很大一个家。儿女们都在外地找生活,孙子就在不远处的城里,但一年难得回来一次。从热闹到冷清,从一大家到一个人。王爷爷常常坐在窗户下,眼睛闭上,耳朵却专注地醒着。
王爷爷知道母亲每天早上都会来瞅瞅。他常常用大声的咳嗽,回应着邻里之间的关切与心照不宣的温暖。
塆子里的鞭炮偶尔响起,便又有一个老人离开。
这真是一个美好的塆子,每个离去的老人,似乎都活到了很老很老。
结婚42年了,父亲和母亲去拍了一套好看的婚纱照。父亲欠母亲一个婚礼,和好看的婚纱,这是父母年轻时候的遗憾,还好有些事物来得及弥补。母亲依偎在父亲胸前,像四十多年前村头好看的小姑娘。
我看了又看,舍不得放下,仿佛在父母的生命里又找到了那些缺失的恩爱与疼惜。
母亲便送我一本相册,都是父母在长焦镜头下的春风十里。母亲说,拿着,给你们将来的念想。
我将它紧紧揣在怀里,像揣着此生所有的热爱与恩情。
母亲在柜里继续翻找东西,两个黑白相框却跑了出来,那么突兀刺眼。我喉头发紧,眼睛酸胀。母亲便极力掩饰着,小心翼翼地笑:早点准备,趁我们还跑得动,放在这里。到了那一天,你们也不会慌。
我顿时就慌了。
我很想责怪母亲,其实不必这样着急的去准备,但责怪便是真实的逃避。我很想哭泣,其实哭泣也不过是承认。时光终于在缓慢而有节奏地老去。这是世间唯一可以有时间做好迎接与准备的事物。
经历天灾,经历人祸,生活的万般艰难,我们可以一起抵抗。但有些事物的绝对孤独,却需要一个人内心艰难的忍耐与跨越。
那是人生必然抵达的最后顶峰。孤绝而漫长,似乎又总会不期而至。而当清醒一旦被时间确立,便不再只顾着埋头朝岁月深处跑去,开始学会转身,面对命定的困境,也必然承担细微而真实的恐惧,最终节制而又坦然。
命途中这些以等待为名的漫长告别里,这风尘仆仆的人间,处处都是修道院,处处都是清修、孤寂、静謐与灵感,命运的肌扶早已在日晒雨淋里,精准地感受到尘世生活的重量与温度。生命里那些百转千回的遭际,总在夜里独自苍凉,独自救赎,无非完成,无非放下。
而那些被岁月消过毒的温暖与情意,一生伫立,一生年轻。